1935年冬羅莎蒙德

他走之後的冬天好像比從前更寂靜些。加百列留下來照顧我。他是個貼心的長輩，有他在，我沒什麽好操心的。伯希和先生和各位老師在看到我出現在學校的時候都快要哭出來了，叫我安慰了好久。我現在是伯希和先生的研究生了。我趁著假期，把羅莎蒙德藏書室裏的書看得一幹二凈。恐怕我不太有照顧植物的天分，羅莎蒙德的玫瑰沒幾株熬過了這個冬天。我在莎士比亞書店和尤利西斯一起買書的時候向他求救，他答應我，開春一定能讓它們開花。

那天下午，我泡了一壺雨前龍井，自己學著做了紅豆糕，在三樓的小露臺裏品嘗。不出意料，難吃。沒等我想好該怎麽處理這些詭異的粉塊，加百列就帶著一個月牙白的信封回來了。他沒有忘記那個和我保持通信的承諾。

在那樣的情景下的承諾，我還以為不會作數。突然，我嚇得把握在手裏的茶杯打翻了——他還記得。

他出發的前一晚，是一個雨夜。秋雨不常見，直到深夜，我都被吵得睡不著。聽說喝酒能助眠，我就喝了好多酒。我放下空瓶，把手按在落地窗前，隔著玻璃去摩挲外面的雨滴。涼意從我指尖傳來，我覺得還不夠。於是我只穿著單衣，下到一樓，走到庭院裏，仰頭接住那些雨滴。雨點冰涼，和我溫熱的淚水混在一起，滴進草地裏。雨有些大，我睜不開眼睛，卻覺得眼前是亮的。

我承認我在等那個永遠會為我撐起一把傘的人，而我也的確等到了。他把渾身濕透的我拎進了浴室。我猜想他是先把浴缸放滿水再去擒住我的，我徑直被丟進了滿是溫水的浴缸裏，溫熱的水將熱量慢慢滲進我的肌膚，我一只手指頭都不想動。我的頭枕在浴缸上，大理石質地的邊緣硌得我的頭很痛，也沒能讓我清醒些。我睜眼，看他，可是我的世界都是霧蒙蒙的，哪裏還看得清楚他的臉。

這下看不清楚，也許以後都不能再看清楚了，我如是想。我伸出被熱水泡得有點皺的手，去撈他。我的胡亂舞動把霧氣攪得更散，暖黃色的浴燈光透過流動的霧氣，被篩成細碎的金粉。他後退躲閃，卻不小心撞到了開關。剎那間，視覺被關閉，只留下浴缸被攪動而生的流水聲，浴室裏潮濕的沐浴劑香氣，還有兩個人的呼吸聲。

黑暗是會催生罪惡的。故而他不敢直視我，卻敢將黑暗織就錦緞，蒙住眼睛靠近我。我不敢凝望他，卻敢化黑暗為幫兇，堂而皇之向他發起攻勢。我聞得到他慣用的熏香，於是伸手扯住他上衣的衣角，猛地站起來。為了報覆也好，為了宣洩也罷，我找到了他的唇瓣，似親吻，更似撕咬，既溫存，又悲愴。直到嘴裏的血腥味已經蔓延開，我想要回到那片溫熱的水澤裏，可他卻不放我走了。等我再反應過來時，我已經到了柔軟的床單上。房間裏本來就沒有開燈，只有從巨大的落地窗透進來的庭院裏的燈光，勉強勾勒出事物的輪廓。他的身影在我的視野裏被放大了十倍。窗是開著的，雨聲毫無遮掩地刺痛我的耳膜，替遮蓋住了裂帛之聲。寒氣從我的雙腿蔓延上來，和我上身被沾染上的灼熱在趾骨相遇。木質床架的吱呀聲應和著雨聲，和嘖嘖的水聲一起被譜成小夜曲。我呢喃著央求他，一定要和我保持聯系。

那個雨夜，我的身體被肢解。

“欸。”

茶水在我的衣裙上漫開很大一片水漬。我用手帕去吸，已經太遲了。我只得走進房間，去換一件衣服，匆忙地沒來得及放下手裏的信件。

脫下濕掉的衣物，才想起來這是他的房間，哪裏有我的衣服。故意使壞般，我赤身躺在那張不再熟悉的熟悉的床上，咬開火漆，展開那張屬於東方的柔軟宣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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